若說起這一人一妖之間的故事啊，就要從幾個月前開始派起了。

當初七裏鎮之事了結後，離硯同師弟們一道返回師門，他們是快馬加鞭直奔江寧的，所以遠比段煥等人要快得多。行至蓬平時，離硯接到師門消息，讓他在那裏處理一些雜事，於是他就讓師弟們先行，而自己則在蓬平逗留了幾日，直到事情辦妥，才繼續趕路。

上連山是個意外。他路過山腳下時已是傍晚，一個上完香回鎮上的老人家把荷包落在了山上，但出於天色昏沈與他腿腳不便等原因，只好站在路邊幹著急。恰好離硯走過，便問清了老人家的住址，自己上山替他找荷包去了。

長夜宗中是有這種用以尋物的法術的，所以找荷包並沒有耗費他多少時間。但畢竟是日暮，他又是頭一次進連山，於是不可避免地在山上迷了路。在樹林間轉悠了幾回，他沒能找到下山的路，便打算在山林裏湊合一夜，也正是這時，他撞見了孫謹沈。

一個文靜瘦弱的姑娘孤身出現在暮晚山間，離硯竟沒有覺得可疑，只當她也是在山頂的寺院裏上完了香，在下山時迷了路的。他本想追上孫謹沈，免得這姑娘在山野遇到危險，但走著走著，卻發現周圍的環境變得越來越詭異。

夜晚尚未降臨得徹底，微弱的光線足夠令他看清四周的環境。這是一片桃林，分明還未到桃花盛開的時節，但此處的桃枝上卻已經綻滿了花朵，清幽的香氣探入鼻息，在喉頭留下一絲甘甜。離硯擰了擰眉毛，手邊沒有能夠用以照明的燈燭，他擡手舉起修為，欲打出一道符箓請光，卻發現自己的修為像是被什麽奇特的力量禁錮住了，但凡他有一絲異動，那力量便會吸攝他的修為。

離硯有些急，喊住了前面那女子——

這個地方詭秘莫測，那姑娘孤身一人，誰知道會怎麽樣？

孫謹沈回過頭時，臉上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詫異，離硯看見了，卻沒有當一回事。此地不宜久處，他將孫謹沈護在身後，摸索著尋找下山的路。

夜色越發沈重，桃樹中間閃著紅光的詭異紋路令離硯終於反應過來，自己正身處於某個不知來路的陣法中，若不能及時破陣，後果難料。

孫謹沈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，像是什麽都沒有察覺似的，卻一直借著微弱的月光盯著這小道長看。離硯年紀並不大，五官雖已經張開，卻仍存了幾分稚氣與青澀。這少年郎緊皺著眉宇尋找出路，一雙眼睛泛著些許水色，在月光底下尤為清晰。

這連山上的靈陣是勾連人間與魔都的通道，用來將人間的“供奉”送往魔都，同時也是設給那些身負修為的人或妖魔鬼怪的，靈陣殺不死它們，卻能困住它們，從而將“獵物”困死其中。當然，若是它們不甘心坐以待斃那就更好了，只要它們的修為不足以填滿整個靈陣，它們越是消耗，就會死得越快，到最後連血肉都會被靈陣吞噬，化成魔氣送往魔都。

孫謹沈自然清楚。只是眼見這個捉妖師分明自身難保，卻還不忘記胡住一個萍水相逢來路不明的陌生女人，不覺動了心思，於是她試探著小心翼翼地道：“公子，我們是不是被困在這裏了？”

離硯抿了抿唇，並沒有回答她，只是安慰道：“姑娘不必擔心，我一定會送你平安回到鎮上的。”

他嘴上說得鎮定，心裏卻一點底都沒有。

孫謹沈聽他這樣說，雖未必是真信，但心口仍是不由自主地猛跳了一下。

她原本只是一只灰鼠，因曾聽一位女才子讀書作詩而漸生靈竅，日夜偷書溫習，百年後修得人形，幻化作年輕女子模樣，在人間流連徘徊之際被魔都主人遇見，從此便開始替魔都做事。

她的法術並不如何高明，卻受了當年那女子的影響，一心效仿，鐘愛舞文弄墨，身懷小才。不過到底還是平庸，於一眾庸脂俗粉中是鶴立雞群，但在那些真名士面前卻只能落個附庸風雅的名頭。讀書讀表不讀裏，記了再多詩文也只是枉然。

她讀的書裏寫了太多“世情惡衰歇”，而棲身花樓時又見了不少“但見新人笑”，早對這冷漠人間失望至極。但她卻又不曾親見整一個人間，心底還隱隱留存著期盼，是以眼下乍遇這滿懷生氣的少年郎，便免不了地添了些不自知的希望，卻又有意克制心中的情緒，故意裝作漸漸因靈陣的影響而失力，企圖見到這人偽善背後的真面目，以便自己能夠有一個理由心安理得地殺掉他。

離硯一直沒能找到陣法的出口，又察覺到身後的女子越來越虛弱，於是心中越發著急。“撲通”一聲，在他們到達陣法邊緣的同時，女子徹底失了力，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，離硯心下一沈，有了決斷。他將女子攙到就近的一棵桃樹下，然後在距那陣法結界幾步外的距離站定，擡手將負在身後的木劍抽出，以劍鋒割破中指指尖，借血為媒，施咒以圖破陣。

他入宗門的年份也不短了，但因缺少天賦，故而遲遲未能摸索到修行的訣竅，以至於修為還未必能及上新入門的小師弟。這陣法是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存在，先前他也曾試圖破陣，只是這陣法固若金湯，以他的修為，是決計做不到的。

而看這位姑娘的情形，實在也是不能再拖的了。既然如此，那麽只剩下最後一種法子了。

孫謹沈靠坐在樹下，饒有興味地盯著那小道士的動作，卻忽然在看見他以血在半空中劃出的符紋後怔住了——

這符紋並不是長夜宗所特有的，而是用於一種天下修道者多半都知道，卻極少有人能領會的法術，名作“舍生忘死”，十分簡單直白，其含義誰都明白，卻不是誰都能做到的，體會不到這四字中大義的人，即使將符紋咒語背得再熟，也絕不可能得到絲毫效果。再者，盡管這種法術能領修為在一擊之中驟然增長，但也僅限於一擊，同時會為此而耗盡壽元，符咒散後，藥石無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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